这一天终于来了。

在武汉的新华路体育场会议室内，时任足协主席年维泗用稳重的语气向着众人宣布：

“我代表国家体委足球领导小组和中国足球协会宣布，高丰文将担任中国足球队的主教练。”

历史把接力棒交给了这个平常沉默寡言的东北大汉的手中，中国男足结束了近两年的混乱状态。

# 前奏 #

这场混乱，源自于一场比赛——1985年5月19日，国足在北京主场1-2不敌香港，亿万人翘首以盼的足球航船，还没进入到墨西哥世界杯的太平洋，就在三里屯的下水道里翻了船。

比赛结束后的事情，很多人都知道。

一时间，谴责、质疑之声四起，更有脑回路清奇的西方媒体，将这一事件称之为：

“骚乱证明，中国已经完成了重返世界舞台的过程。”

所幸，当时中国的相关部门脑洞还没这么大，他们迅速出动将几个闹事的暴徒捉拿归案。胡耀邦也对此事亲自做出了批示。

一场中国社会的骚乱平息了，可一场中国足球的混乱，才刚刚开始。

暴风中心的中国男足主教练曾雪麟，在挣扎了一番之后，还是提交了辞职申请。

其实，519输球后第二天，曾帅就和国家体委的负责人李梦华和袁伟民进行了谈话。当时李梦华对曾帅没有摆出领导的威严，反而安慰说：

“冷静想想，认真总结。”

这让曾帅深受感动，他强打起精神，想着重新投入到主教练的工作当中。谁知阎王好见，小鬼难缠。在随后几天中，数位体委足球处的同事先后找到曾帅，分别用阴阳怪气的语气对他说：

“都这样了， 还有啥搞头？”

“老曾你看看，沈阳的球迷也骚乱了，还有啥搞头？”

此时的曾帅终于知道，除了辞职，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选。他无奈的拿出了纸和笔，用颤抖的手写下：

“我愿用辞职，平民愤。”

解脱了。

但曾帅的解脱，意味着另一位足球大佬再一次走上了火山口。虽然贵为足协主席，但作为新中国足球的开山鼻祖之一，年维泗深知以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扭转中国足球的困境。

81年世预赛，可以说归结为被西亚人涮了，可这次呢，输给香港，一个中国的特大城市，无论怎么都说不过去了。纵然管理足球这么多年，屡次的功败垂成已经让年老的心情变得波澜不惊。但519太不寻常了。

在这场前所未有的失败面前，只有他能收拾残局。

于是年 老跟自己的老上级袁伟民做出了有条件的承诺：

“接手国足，但只干一年，当一个铺路石。”

而年维泗上任后的第一件事，就是把自己的学生——前国青队主帅高丰文调入阵中。

年老从不掩饰对高丰文的欣赏，因为球员时代的高丰文敢打敢拼，有时候为了抢球拼得满腿是血。一场比赛中，高丰文的小腿被皮球重重的打了一下，但他愣是忍着剧痛将球开了出去。当时的年维泗总对身边的球员说：

“你看看人家高丰文，那才叫踢球呢！”

明眼人都知道，这是年老为自己寻找的接班人。

当然，高丰文也知道老师将其选入教练组的深意。此后一年，高丰文全身心的投入到了助教工作当中，他和老师年维泗一起挑选国脚，带队训练。

但师徒二人的努力收效甚微。

519后，国足先在安保杯上被澳大利亚0-3横扫；回国之后又在国庆之夜被地方队击败；汉城亚运会遭科威特淘汰，仅仅收获了个第八——是那届亚运会中三大球唯一没有金牌的队伍。

不过年老坚信，自己没有看错人。于是一年期满，他就正式将教鞭交给了自己的爱徒。

# 红黑 #

高丰文，高老，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真命天子的光环降临在中国足球的上空。

只不过这光环刚刚开始时无人问津。

1981年，正当所有中国人的关注点都在苏永舜的国家队冲击世界杯时，高丰文默默地带着一批半大小子埋头苦练。转过年来，正当国人沉浸在无缘马德里的悲伤之时，高丰文率领着中青队一路过关斩将以亚青赛第二名的成绩，晋级墨西哥世青赛。

严格意义上讲，这是中国足球首次冲出亚洲，登上世界大赛的舞台。人们也因此记住了一个个未来闪耀中国足坛的名字——贾秀全、李华筠、麦超、柳海光……

就在进入国家队教练组之前，高丰文还率领中国国少，在当年的柯达杯上杀进八强。算是稍微驱散了些当时笼罩在中国足球上的“519”阴霾。

其实当高丰文率领一帮孩子打出名堂时，有不少人就呼吁让他接手国足。但当时的高丰文对此讳莫如深，每当记者问起这个问题，高老只是淡淡一笑：

“这可能吗？”

这样的回答，有一个当时体制内教练对流言蜚语的自我保护——枪打出头鸟，但更多的是出自高丰文的自身的性格。

高老个性沉稳，不善言辞，甚至有人根据他的这个特点，给他起了个外后——哑巴。

但沉稳个性的背后，是一种宁折不弯的坚决。

一次，一位体委领导在公开场合非议中青队取得的成绩。高丰文立刻撰文反击：

“足协高层人士非议中青队的成绩，是在推卸自己的责任！”

而他将这篇反击领导的稿子的标题正是——《“哑巴”说话了》。

这种反驳上级领导的行为，在如今都实属罕见，在当时更属大不敬。这让许多人为高丰文的前途捏了把汗。

果然，就在接手国足之前，许多足协领导纷纷找到体委，找到年维泗，反映高丰文的“问题”。

“他在战术上没啥新意。”

“他爱在队里搞团团伙伙。”

但所有这些“问题”，都被年维泗巧妙的化解回去，顶着各种口舌非议，将教鞭交给了高丰文。年老为何如此笃定？

原因就在于高丰文那宁折不弯的性格。

之前曾雪麟曾帅带队时，总是时不时的受到各种足协领导的“照顾”：

“这场比赛在家门口，要打对攻！”

“这场比赛打平就能出线，要防守！”

曾帅个性随和，不愿惹事，再加上自己“地方军”的出身，不是嫡系中央军，因此总是在领导指示和自己的战术需要之间徘徊。

据说有一场比赛，曾帅无法确定名单，甚至在队里搞起了民主投票。

这种随和，对个人来讲是性格好的体现，但对于一支要靠成绩说话的球队来说，无疑是场灾难。

而高丰文与曾雪麟的个性完全相反，他认准的事，谁都无法改变，不管你多大的官。

就这样，带着老师的信任和全国人民的期待，高丰文开始了国家队的重建工作。他按照自己的思路，对于中国男足进行了一次触及灵魂的“拨乱反正”。

之前曾雪麟带队风格是注重个人技术和传控，但高丰文认为，中国队之所以屡屡在关键时刻倒下，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注重防守。因此高丰文在挑选队员时，非常注重身体素质。技术性球员如李华筠、高洪波等，要么是带着不用，要么则干脆不带。在战术上，高丰文也注重的是防守反击，快速通过半场。

不到一年时间，高家军横空出世！

在1987年5月20日，也就是519事件发生整整两年后。高丰文率国足1-0击败香港，这场比赛不光让国足一雪前耻，更让高丰文拿到了1988年汉城奥运会预选赛决赛阶段的入场券。

5个月后，在东京国立球场，在数万日本球迷的眼前，高家军在首轮败北，客场作战的不利条件下，以2-0战胜日本，杀入奥运会正赛，首次实现了那句喊了四十几年的口号：

“冲出亚洲，走向世界！”

当国足晋级奥运会后，央视一套罕见的插播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，北京的球迷纷纷走上街头，向天安门的方向走去，他们高唱着国歌，挥舞着国旗，燃放着礼花。像是庆祝过年一般庆祝着这一难得的甘甜时刻。

# 末路 #

高丰文是英雄！

但英雄这个称号，从你戴在头上的第一天，就像一颗开始了倒计时的定时炸弹。

高丰文的倒计时，在他踏上新加坡的土地时就已经开始了。

意大利世界杯预选赛，中国与韩国、阿联酋、卡塔尔、朝鲜、沙特分到一组。这次外围赛，高家军是既没有天时，也没有地利。

论天时，沙特队是出线热门，而且提前半个月就抵达新加坡开始适应性训练，石油土豪的王室为他们的球员包下了一整个酒店，荷枪实弹的保镖日夜巡逻。仿佛这些沙特国脚，是比石油还珍贵的物品。

论地利，新加坡这地方，虽然华人众多，但并非是国足的风水宝地。国足在此折戟了不知道多少次，而且每逢国足比赛，雨战仿佛是必备的属性。

对阵沙特这一天，雨水再一次降临球场，所有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。

上半场第24分钟，郭亿军禁区内放倒沙特前锋，裁判果断指向点球点。国门傅玉斌虽然判断对了防线，但对手的点球势大力沉，擦着他的手指尖飞入了球网。

一球领先，沙特开始了猛攻，没有扑出点球的傅玉斌反而表现出了极佳的状态，左扑右挡，化解了沙特的三个必进球。

半场归来，高丰文换上中场大将吴群立，国足吹响了反击的号角。下半场第18分钟，吴群立带球突入禁区，被沙特后卫放倒，麦超主罚点球破门。

下半场第21分钟，又是麦超的一粒刁钻的射门，再度叩开沙特的大门。

中国男足罕见的大逆转，在新加坡的雨夜中发生了。

终场哨响起，被媒体称为“冷面人”的高丰文罕见的笑了，仿佛跨过了沙特这道门槛，中国队就能触碰到亚平宁半岛的草皮。

14天后，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最终轮的最后一场比赛，在中国队和卡塔尔队之前 。

尽管之前略有波折——次战最后三分钟被阿联酋2-1逆转，第三场1球惜败韩国；但在第四场比赛中，凭借着谢育新的准绝杀，国足1-0力克朝鲜，保住了晋级世界杯的希望。

最后一场比赛，只要中国队战胜卡塔尔，且已经出线的韩国队不输给阿联酋，中国队就将登上意大利的土地！

为了防止8年前被沙特做掉的悲剧重演，中国足协方面通过各种渠道向亚足联，向韩国队施加压力。亚足联秘书长维拉潘表态，若是最后一轮赛场出现违纪事件，将会严惩！韩国领队吴皖建也表态，韩国将遵守奥林匹克精神，争取每一场比赛的胜利。

事实证明，亚足联和韩国队都没有失言。韩国队跟阿联酋1-1苦战到最后，而中国队这边，也是下半场接近尾声的时刻，由马林打入了关键一球。

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，中国队和高丰文距离亚平宁半岛越来越近了。

当马林打入关键一球的时候，尽管身边的助教孙宝荣从座位上蹦了起来振臂欢呼，但高丰文仍然淡定，只是默默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：

“第76分钟，马林接吴群立传球，攻进球门。”

看台上，高丰文的老师年维泗有些坐立不安，时不时地看一眼手表，那每一次的滴答声，就是中国足球荣耀时刻的来临。此时，有位亚足联的官员来到了年维泗的身旁，向他伸出了右手：

“提前向您祝贺！”

“年先生，这回不会有意外了吧！”

然后意外发生了……

一连串史上罕见的错误发生在了场上的国脚身上。麦超铲球失误，郭亿军补防扑空，卡塔尔中锋马姆德从容停球，像是在训练场上一样把球抡进了中国队的大门。

终场前一分钟，国足围着卡塔尔的门前狂攻无果，反倒让对手打出了一个漂亮的反击。

1-2。

黑色三分钟。

在场边目睹一切的高丰文愣住了，他呆呆的坐在教练席上。在看台上目睹一切的年维泗突然感觉到双腿一软，他好像瞬间失去了站立的能力，以至于狠狠地捶了一下右腿。

时至今日，当事的人们都无法解释，这三分钟的时间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行为。但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。因为舆论，已经汹涌澎湃了。

“为什么不用高洪波！”

“古广明在德国踢得那么好，为什么不用他！”

“高丰文任人唯亲！排挤其他地方的球员！”

一声声恶毒的话语，朝着他们曾经认为的英雄喷去。一夜之间，高丰文的头发白了，皱纹也增多了。回国的路上，国家队没有一个人说话。

北方有一句俗话，再一再二没有再三。81年，是刚刚回归国际足联的中国男足不懂所谓“人情世故”；85年，是因为轻敌造成的阴沟翻船；89年，如何解释？如何解释两次黑色三分钟？还把失败的原因推给对手，推给运气？

据说高丰文离任时，曾要求在会议上讲两句，结果被领导以会议已经结束而拒绝。

失败的人，没有资格讲话。

与高丰文一起沉默的，还有中国足球的舆论场。从此，中国足球失去了话语权，他们成为了民众调侃的对象，成为各种笑话集里必不可少的笑料，并伴随着经济高潮的来临，渐渐迷失在资本和政商的博弈之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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